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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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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城公主通府上下都曉得一件事,小郎君獨處時,是萬萬不可打攪的,公主興之所至,跑過來看看兒子,來得勤了都會被小郎君翻白眼,何況他人?但今春開始,小郎君卻無聲無息的改了規矩,獨處時活人不能打攪,但倘若有信,信角上還標了個小小的“襄”字,那麽捧著這封信的人便可通行無阻,無論何時何地均可直入小郎君房中,小郎君非但不惱,還會大大有賞。

闔府上下一時間趨之若鶩,有事沒事時常去門口晃蕩,只盼能趕上一次收到這樣的信,所得賞賜足足抵得大半年辛苦,只可惜這樣的信箋實在太少,大半年過去不過兩封而已,頗為遺憾。

小郎君寄出的信倒是多,簡直如雪片般,然則寄信便沒甚賞賜,因此也便無人搶,全是武夷跑的腿。時候長了,公主也聽說了這件事,情知武夷口緊,叫來也問不出甚麽,便叫人偷拆了容襄寄出的幾封信,見寫的都是日常瑣事,甚麽今早吃的湯餅太鹹,一上午盡喝水跑茅廁;或者白天逛街看到一件猞猁猻袍子,看著毛絨絨甚厚實,毛色也光滑漂亮,頗為意動,結果打開一看,內襯竟是粉紅繡花,俗不可耐,甚掃興,沒買;再不然便是昨天做夢偶得一詩,辭章華美,字字珠璣,醒來要記下來,卻全忘光了……不一而足。

這種小孩子聊天式的往來信箋,公主委實沒興趣細看,只略打聽了一下去向,曉得是寄到了太原,太原王氏子弟頗有幾個與容襄是少時同窗,和那幾個通信自然毫不稀奇,公主便任容襄去了。

其實公主若仔仔細細的查,便可查出這諸多的信並不都是寄往一個地方。

有寄往太原的,也有寄往涼州的。

其實容襄與蕭易所有的往來信箋都是武夷一手包辦,根本不走驛站,卻走了索盧侯慕容知廉自己的一條軍用信道,容襄不曉得用了甚麽手段,拿到了索盧侯的印鑒,將真正機密的往來信件都用這條軍用信道傳遞,至於那個闔府上下都以為是小郎君寶貝,封皮上標著“襄”字的信卻是容襄拿來糊弄人的障眼法。

他的這番作為自然瞞不過索盧侯。

慕容知廉雖遠在青州,對這個兒子做不到耳提面命,但畢竟對這個獨子寄予厚望,曉得任由晉城公主養兒子,必然會養成紈絝,因此時常與容襄書信往來,權做提點。只是索盧侯生性嚴厲,又惜字如金,往來信箋中往往都是命令或批評。例如前次容襄用計將蕭易平平安安送出長安城,正暗地裏得意,索盧侯已得了消息,一封信過來將容襄罵得狗血噴頭。容襄開始還不服氣,可是展信之後越看越心驚,自己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安排,竟有那麽多的破綻?

天寒地凍,無人相邀,莫名其妙帶了四個侍女出城一圈,也沒去甚麽地方賞玩便回城了,府裏那麽多眼睛,眼睜睜看著帶回來的侍女只剩三個,餘下那個哪裏去了?

容襄素來不喜歡熏香,卻在那天用了味道極濃的香餅,濃到簡直可以把人熏暈過去,莫非是為掩蓋甚麽了不得的味道?例如血腥氣?

明明裝著一副不曉得城門為甚麽有人嚴查的樣子,然後上來搜查的禦史只說賊子害了自己使君,容襄順口便道,原來被殺的是羅希奭。“害”與“殺”雖是一字之差,硬要解釋也解釋的通,但畢竟可疑。

如此這般的破綻隨隨便便羅列一番,還沒看到第五個,容襄的冷汗已下來了。好在索盧侯不忍心把自己兒子嚇死,在信的末尾補了一句,今番的漏洞,他已想法子補上,但下不為例,再敢這般沒腦子的胡鬧,便叫人將容襄直接抓去青州讓阿爺當面教訓。

但一頓臭罵和懲罰總是免不了,更讓容襄崩潰的是,今番罰抄的竟不再是《道德經》、《易經》這種幾千字的書,而是完完整整一本《戰國策》,這可有十幾萬字啊!真像阿爺說的那樣,不抄完整本書不準出門,容襄的屁股上大概都能長出蘑菇來。

武夷仿容襄的字略有那麽幾分意思,便不幸被抓了苦差,他的字在公主面前足可瞞天過海,至於索盧侯……容襄的眼珠子轉了轉,叮囑武夷道,每頁紙隔三岔五空個字,留著容襄自己補,這樣那些不大像的字便可解釋為抄得手腕子酸了,沒寫好。

可憐武夷辛苦抄書不算,倘若一不留神抄滿整頁還要重新來過,滿心的不想抄啊!在容襄威逼利誘下卻敢怒不敢言,抹著淚答應了。

容襄笑嘻嘻安慰武夷,許諾抄完了帶他去北山打獵玩,武夷才高興起來。

好不容易把武夷哄在了書房,回到臥室,只剩一個人的時候,容襄的面色慢慢沈了下去。

阿爺能看出來的事情,李林甫必然也看得出來。以李林甫的能耐,只要有線索,要查清真相輕而易舉,蕭易的身份只怕已經瞞不住了,現在還能平安無事,無非是忌憚王忠嗣,王忠嗣在一天,李林甫就不敢動他手下的人。而自己,還是多虧了阿爺這個青州刺史的位子太過敏感,李林甫在軍中原本就根基不深,更不能得罪這個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要員。

但被毒蛇盯上的人,一旦露出些許破綻,就難免被噬。自己今番真是托大了。

容襄鋪開一張紙,提筆寫了幾個名字:皇帝、李林甫、王忠嗣,想了想,又加入了皇甫惟明、韋堅、太子。

他坐在桌前,邊思索,邊用不同顏色的細線將這幾個名字一個個連了起來。

畫到最後,所有線指向了一個人。

王忠嗣。

如果他是李林甫,破局的要點,必然著落在王忠嗣身上。

王忠嗣……有軍功有聖眷有人望,又沈穩謹慎,這樣一個幾近完美的人,要如何去破?

容襄以筆支頤,望著窗外出神,不曉得蕭易在王忠嗣軍中過得可好?

這人是個打落牙齒肚裏吞的脾氣,來信都是報喜不報憂,但以他對蕭易的了解,這樣一個硬脾氣少年,曾經那樣決絕地從王忠嗣處離開,如今卻要返回頭求告到人家門下,以求軍中效命,這已是極不容易的事情,何況還要承受其他人必然會有的奚落嘲笑,他究竟是怎樣忍下來的?

當初蕭易要去投軍的時候,容襄其實還沒有將從軍打仗這件事看得很嚴重,從軍便從軍唄,阿爺手下那麽多軍人,不都是好端端的?但蕭易走後,容襄還是忍不住將阿爺書房裏那些兵書抱過來一本本細看,與阿爺的往來通信中也多了許多對軍中之事的探討。他那樣聰明的人,書中有不懂的,三言兩語一點便透,讓索盧侯深感欣慰,便時常將軍中的真實戰例撰錄一份附在信後寄給他,容襄看得多了,才漸漸明白軍前效命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背後藏有多少血淚,因此對蕭易的處境便越發擔心。

此時的涼州正是天高雲淡,綠草如茵的季節。閑下來似乎只是看看蔚藍如洗的天空,心情都會跟著好起來。蕭易躺在一處高坡上,叼著草根,望著天,心情卻很糟糕。

節帥確是正人君子,他那樣尷尬的回來,節帥對前事卻只字未提,還考慮到之前曾有齟齬,怕自己手下人趁機收拾蕭易,特意將蕭易安排在左軍先鋒營中郎將李信手下,遠遠離開帥帳。

蕭易剛到軍中,雖有一身武藝,畢竟不通軍事,許多事情都是在李信一手引領下學會的,因此對李信甚是感激信任。李信是恩蔭的少年將軍,雖然出身極高,卻沒甚傲氣,為人四海,與蕭易性情相投,便將蕭易也引為左膀右臂,極為倚重。

可是最近,李信與節帥之間卻有了很大很大的分歧,兩個都是他極感激極信服之人,偏偏意見不合到當面沖突的地步,這讓蕭易甚是苦惱。

第一次分歧,是節帥連續三次上書朝廷,以才德不足為由,請歸還河西、隴右兩鎮節度使符節,聖諾。

此信一出,軍中大嘩。

大唐此時一共只有九大節度,王忠嗣一人佩四將印,控制萬裏,史無前例。這是何等的榮光,是節帥人生的頂點,也是他麾下諸人可以水漲船高的依仗。四鎮節度之下,會有多少位置多少機會等待著他們?他們一直追隨節帥,必然比皇甫惟明原先那些手下更能近水樓臺,得到這些位置的可能也便遠遠高於其他人。

可是節帥竟然將囊中之物拱手送人了。

送出的可是河西!是隴右!是吐蕃的前線!這就意味著數不清的戰事,隨之而來的,也便是死亡、或者軍功。在無往不利的名將王忠嗣麾下,死亡似乎變得很遙遠,而軍功仿佛唾手可得。

但這一切,隨著節帥的上書,煙消雲散。

李信在節帥第一次上書時就曾苦諫,甚至拉了哥舒翰一起勸。哥舒翰不善言辭,但他與節帥的關系非比尋常。哥舒翰自小便是混世魔王,闖禍本事比天大,若不是遇到王忠嗣,或許一輩子便只是個紈絝,卻在一次偶遇中,深深折服於王忠嗣的人品武功,從此誓死追隨。他的忠心毋庸置疑,王忠嗣也對其信任有加。連哥舒翰都出面勸說了,王忠嗣依舊不為所動。

他沒有多做解釋,也沒有必要解釋。

有時候,人會為了圍繞在身邊的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違心的選擇。你為他們努力爭取,他們才會死心塌地地追隨於你,為你提供更多的力量。這是一種利益的交換,王忠嗣並不排斥這種做法。

他也明白手下人的心思,知道他們想要的是甚麽,期待的是甚麽。

但是這次,他不能給。

四鎮節度,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,但這四鎮哪裏是普通的四鎮?這是大唐將近一半的門戶,是大唐的命脈所系。四鎮一旦脫離朝廷的控制,繁華富饒的大唐便會如同脫了衣服的小姑娘,任人蹂/躪。以至尊的性子,絕不會長久的將四鎮大權放在一個人手上,哪怕是他王忠嗣。

皇甫惟明奪職時,至尊只是一時尋不到合用的新人接受河西、隴右,因此順手叫王忠嗣接了這兩鎮節度,但王忠嗣心中明白,這只是暫時的,他若看不懂至尊眼色,戀戰權勢,長長久久把持四鎮,至尊遲早會生出猜忌之心,將他原有的都一起奪去。

至尊信任王忠嗣,本就不僅僅因為他自小長在宮中,是至尊假子,王忠嗣識大局懂進退,才是至尊更欣賞他的地方。

因此,當河西隴右局勢穩定後,王忠嗣便上書朝廷,請求不再兼任這兩鎮節度使。至尊果然很快便允可了,如此迅速的批覆證實了王忠嗣的推斷。

他沒有猜錯。

可是這些,別人很難明白。

因為他們都不是王忠嗣。

不在這個位子上,是根本沒法子真正理解他的,包括心腹愛將哥舒翰。這個粗疏直爽的胡人,本就不是能搞明白權謀的人,他只是一心希望自家節帥地位越來越高,聖眷越來越隆,軍功越來越盛。

他卻不懂得甚麽叫做月盈則虧、日中則昃。

或許蕭易那孩子還能想明白這些,可惜他太想升職,急功近利的心蒙蔽了他的眼。他竟也幫著李信出主意來勸說自己。

連等若半個宮中長大的蕭易都想不通的事情,怎麽能指望那些軍漢想明白?

因此,王忠嗣根本不打算解釋,他的決定,就是軍令。

李信與王忠嗣的第二次分歧,在石堡城之戰。

其實至尊在王忠嗣上書的批覆中,除了允可其歸還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權之外,還有一個命令——去職前,攻下石堡城。

這是皇甫惟明失勢的起點。他的倒下,李林甫的運作固然是直接原因,但其中更有至尊的意思在裏面。事關皇帝的尊嚴,石堡城絕不能有失,奪不回來,就是死罪。

王忠嗣對此並不讚同。

他仔細研究過石堡城周邊的地勢,這座堅城的確扼守要津,是兵家必爭之地,這許多年來,圍繞石堡城,也的確爆發了大大小小的無數戰鬥,大唐吐蕃雙方都深知石堡城的重要性,無時無刻不想將此城收為己有。

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,似乎沒有一絲一毫共贏的可能。

歷任的隴右節度使也都是這樣做的。

但王忠嗣到了隴右,仔仔細細研究過地圖後,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。

他派出了大量的細作深入敵境,將石堡城附近徹底探查,幾乎一草一木都不放過,全部繪影圖形,傳回帥帳。王忠嗣發現,石堡城固然重要,可是此城地勢險峻至極,三面斷崖,只有一條石徑可通山頂,是實實在在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關。自從開元二十九年重新被吐蕃攻占後,吐蕃不僅屯駐重兵,而且投入大量人力物力,構築了極為堅固的防禦工事。若要強攻,或許能攻的下來,但必須用人命去堆,或許一萬、或許兩萬,或許,更多。

一萬兩萬說起來只是個數字,一將功成萬骨枯,必要的付出似乎總是不可避免。但這冷冰冰的數字背後,卻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,他們會哭,會笑,會痛,會傷,會有歡樂,會有悲傷。他們每一個人,都意味著一個家庭的殷殷期盼。

可憐無定河邊骨,尤是春閨夢裏人。

王忠嗣並不想用兒郎們的命來堆積自己的功勞。盡管他深知,只要能攻下石堡城,至尊絕不會在意會付出多少,他只會因這場勝利龍顏大悅。但若攻不下,自己可能就是第二個皇甫惟明。

但王忠嗣絕非怯戰之人,他避開了石堡城,另外尋到一個契機。石堡城往東,也就是再往大唐防線方向退一點,有座積石山,同樣險峻異常,此地完全可以依附山體構建防禦縱深,阻止吐蕃軍隊依托石堡城東進。待日後尋得機會,或者仿效開元十七年李祎那場奇襲,再或者,相持階段以重金向吐蕃買馬,重利之下,蕃人必然景從,長此以往,蕃馬日少,漢軍益壯,假以時日,何愁石堡不取?

這是一個穩健的法子,以防禦為主,步步為營。

但至尊不喜歡。他沒想到當年勇猛善戰年少氣盛的王忠嗣,現在竟然變得如此保守退縮不思進取。

王忠嗣持重安邊之策,如今成了至尊臧否他的由頭。“漆弓百五,藏之何用?”至尊這行批覆個中含義,簡直讓人不寒而栗。

即便是這樣嚴厲的責備,王忠嗣還要堅持己見,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。

至尊的不快人人看在眼裏,便有心思活絡的人動起來了。

大將董延光原是皇甫惟明麾下將領,自王忠嗣領了河西隴右兩鎮後,雖力求公平,保持平穩過渡,但皇甫惟明去職,他的部下難免會受到影響,董延光便是其中一個,從深受節帥信任,處處尊敬的大將變成可有可無的邊緣人物,地位一落千丈,他胸中自有無數不平意,只是不敢言說。

至尊與王忠嗣對於石堡城的意見不合,讓董延光看到了機會。他主動上書至尊,請求帶兵攻打石堡城。

至尊大喜,遂命王忠嗣撥四萬兵馬給董延光,並配合董延光的作戰計劃,做好萬全準備。

這道命令,王忠嗣已經無法再拒絕。至尊的意思很明顯,你不出戰,自有別人出戰,用不著你擺死人面孔給我,重賞之下,何愁沒有將士用命?你只要乖乖配合就好,反正你節帥的名份擺在這裏,董延光勝了,最大的功勞還是你的。所以,你得聽話。

這道命令不僅讓董延光看到了東山再起的曙光,同樣給了其他將士極大的激勵。

進攻石堡城!

至尊是如此看重邊事,打下石堡城,就是不世奇功,封妻蔭子或許便在此時。李信動心了,蕭易更是動心了。

他從軍的初衷本就非常明確,積攢軍功,步步爬升,直到擁有可與李林甫一較短長的實力。如今機會擺在眼前,叫他如何不心動?

可是大家都萬萬沒想到,節帥明面上接了這道配合董延光的命令,卻只是虛以委蛇,消極應對,眼看一個月過去,糧餉軍備連半成都沒有準備好。說好聽了,是敷衍,說不好聽了,便是掣肘。

李信心中有多盼著石堡城一戰,便有多不滿節帥對此戰的不配合,哪怕你自己不想打,我們去打也是一樣的啊!他明裏暗裏勸了王忠嗣多少次,卻均被王忠嗣斥退。

而軍中,像李信這樣想的人,還有很多很多。

一時軍心浮動,連遠在靈武的朔方節度副使李光弼也聞訊趕來了。

雖然哥舒翰一直跟隨王忠嗣,看起來遠比李光弼更得王忠嗣的信任,但很少有人知道,王忠嗣曾對哥舒翰明確說過:“他日得我兵者,光弼也。”除了王忠嗣,幾乎誰也不服的哥舒翰,卻對這句話沒有半點反駁之意,哪怕李光弼剛過而立之年,比他還小上十幾歲。

李光弼深沈剛毅,素有謀略,治軍嚴謹,作風淩厲,小小年紀便有大將之風,不僅忠心,且慮事周全,行事穩健,是個王忠嗣可以放心將後背交出去的人。他此番前來,王忠嗣實在有點意外。

李光弼是那種,即便不同意你的意見,但只要是他信服之人的命令,便會想盡一切法子將這道命令完美執行的人。他竟會來嘗試說服王忠嗣改變主意?

李光弼也是胡人,是投唐的契丹族長之子。但比起哥舒翰高鼻深目的長相,他的面孔明顯柔和許多,看起來更像漢人。他久歷軍陣,身上自然而然帶著一種寶劍藏於匣中的氣質。平日裏靜若處子,偶露崢嶸,便殺氣四溢。

王忠嗣靜靜的低頭坐在案前寫著甚麽,似乎沒有留意到李光弼一步步走入帥帳,但手中原本如飛的筆鋒卻停了下來。

李光弼走近帥案,解下佩刀放在一邊,單膝跪地,抱拳道:“節帥。”

王忠嗣擡起頭,溫言道:“你來了,起來罷。”

李光弼依言起身,認真打量了一下王忠嗣,見節帥神色如常,依舊是八風不動的模樣,心中微嘆,道:“是。”

“你也是來勸我與董延光一起出兵的麽?”

“是。”

“說說你的理由。”

“天下熙熙皆為利來,天下攘攘皆為利往。大利當前,趨之若鶩,節帥,你是攔不住的。即便此番攔住了董延光,只要帝心矚意石堡城,便會有數不清的李延光、趙延光、陳延光出來。試問節帥,你能攔到幾時?”

王忠嗣微微一笑:“等未來那些李延光、趙延光、陳延光出現的時候,我軍當已準備充分,不懼這一戰了。”

李光弼搖頭道:“我知節帥愛兵如子,舍不得兒郎們用命去填石堡城下的天塹,但此戰已成定局,無論如何都要打一場,節帥如此這般,董延光無功而返,豈不是會將全部失利的罪責都推到節帥身上?一句延誤軍機就足夠節帥萬劫不覆,節帥可有想過?”

王忠嗣用筆輕輕敲著手下的紙,淡淡道:“我不會用兒郎們的命去換軍功,也不會坐視董延光拿他們的命去換軍功。明知有更好的法子,何必眼睜睜看著他們去送死?能攔一次,攔一次,能攔兩次,便攔兩次,哪怕終於攔不住,現下總要盡力攔一攔。”

李光弼低低回道:“拼得一死,您能攔幾次?”

王忠嗣微微一怔,旋即笑道:“你多慮了。大不了不做這個官兒,回家做田舍翁,大半輩子都在邊關,我也想好好歇歇了,家中兩個兒子,只怕都不記得我這個阿爺長甚麽模樣。”

李光弼定定地望著王忠嗣,一字一頓道:“倘若,是最糟糕的結果呢?節帥又當如何?”

王忠嗣緩緩放下手中的筆,回望李光弼,目光澄澈:“假如明主見責問刑,某一身,換數萬人,某,心甘情願。”

李光弼望著王忠嗣,良久良久,忽然雙膝跪地,行大禮拜了下去:“節帥有古仁人之風,光弼不能及。光弼敢請節帥見諒,若當真有那麽一天,請允許我以己身,換節帥平安。”

王忠嗣眼中微光閃動:“你這又是何苦來,我與你身份不同,同樣的罪責,在我這裏或許只是奪職,換了你便是死罪,我怎麽會讓你去做這種事?”

李光弼伏在地上,聲音低沈:“節帥身系百萬之眾,如光弼一身可換節帥無恙,光弼,心甘情願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前陣子跑出去浪,曬的黢黑回來驚覺很久沒更新了,良心發現,趕緊寫了幾千字,幸好玩的時候也記得構思這篇故事,不然臨時抱佛腳,指定寫不出來。

(王忠嗣有一把一百五十斤的漆弓,換算下來大概2石多不到3石,當時軍中將士只要求開1石弓,將近3石是很硬的弓了。但王忠嗣很少用這把弓,總是藏在袋子裏,以示無所用,表明他治邊的基本思想在“安”而不在“戰”)

(李光弼是我另外一個萌點,平定安史之亂時,他領導的大大小小的戰鬥都很好看,奇謀疊出,看得我熱血賁張。可是這人的戰陣我不敢寫,也寫不出,默默的萌到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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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有小仙女看到這裏,知道的請幫我解惑。一篇老文《梅上雪》因設定問題被全文鎖了,近日收到站短,說其中某個單章又違規,我試著修改了兩次,鎖定依舊,這樣就很無奈了。想不出法子解決就想偷懶,不知道這種全文鎖定而單章違規的,我不改這個單章成不成?反正全文都鎖了,大家也看不見。

☆、備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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